文字:馬欣
日本國民作家宮本輝曾說,他的創作原點來自於童年搬家時,看到被釘在牆壁上的壁虎。那時還小的他必須隨著母親四處搬家,在挪動衣櫃時,看到一隻早已死去的壁虎不知何時被釘在牆上,當時他以此思考到自己的處境,從此展開他寫作的核心。
他筆下的人都有著被釘住的部分,那曾讓自己無法動彈;以為人生無法動彈的回憶各是什麼呢?比起他早期的「河流三部曲」與在台最出名的《幻之光》,這本《從田園騎往港邊的自行車》則是以二戰後的世代回望日本經濟繁榮與蕭條後,人心的喪失與挽回,甚至以「活到老變到老」的智慧留給下一代。
嬰兒潮世代無法傳承失落,年少者必須重新摸索
熟悉宮本輝文字的人,都能體會他擅長以景喻人。《從田園騎往港邊的自行車》開頭便以富山灣的美景開展,以日本舊北陸仍維持質樸的山河四季,來返回曾經優渥的人文精神,相對於東京人失去的驕傲與元氣,如今已七旬的宮本輝,在這本新書的著墨點與以往不同,他用江戶時期的堅毅自足,來對照當今虛無的人心。
故事以不同家庭串連,世代差異的幾位主角因著自己的失敗再出發。從戰後日本的「河流三部曲」,到當代人心的飄浮,藉由他之前作品的線頭,看到新書中述說經歷經濟震盪後,嬰兒潮世代無法傳承的失落、年少者的必須重新摸索。
主題仍是宮本輝總在序文中提及的:「現今的世界隨著經濟貧富懸殊,人類也陷入了精神性貧富差距的漩渦之中。愈來愈多的人被膚淺的東西吸引,卻厭惡深刻的事物;過度評價無謂小事,卻蔑視真正重要的大事。」
書中實業家賀川直樹驟然離世,且死在一個家人無法預料的滑川車站時,女兒真帆便直覺父親有著「另一個人生」,是他們全家都不知曉的。而伴隨故事一開始出現的前OL千春,則是在東京任職失敗,茫然中企圖回鄉的處境。
書中每一個人物都看似活在別人認為正確的軌道上,為保社會位置而努力著,然而這些所謂「正軌」不是讓他們中年幡然醒悟,便是時代變得讓人措手不及。在日本的這幾十年,原本自認安全的營生者,在經歷天災人禍後,無論幾歲都得面對「再生存」的認知。
這是書名有著田園詩意象的原因吧,因為前途與國際局勢的茫然,人生有可能必須再品嚐所謂「慢」是什麼。這是每個世代身不由己且又急不得的處境,即便我們前十年急匆匆要跟上科技浪潮,但人生必須安步當車,或許才是我們真正得回歸的真實。
日本恍然如夢的失落感,跟著笑就好不要太認真以對
於是,宮本輝在年老但筆力仍然蒼勁的階段,提到了日本舊北陸仍保有的踏實精神。包含千春剛到東京求職時,由於太想跟上步伐,而被排斥或提醒:「妳只要跟著笑就好,不要太認真以對。」這句告誡,也點出了這十年來日本恍然如夢的失落感。
究竟該追逐什麼?如果以往的浮華只剩空泛的餘味,如果不能跟著國家一起拚現代化與尊嚴的話,一向群化的日本這幾代人到底該如何自處與看見自我呢?宮本輝邁入從心所欲的年歲,特別以此書來提醒團化的日本人,未來面對的是自我該如何安身,才不至於跟著貧富拉大而捲入內心的貧瘠無依中。
本書的中生代也是如此。書中的主管康平、京介與茂茂都經歷過日本炒房盛世、製造業蓬勃的時期,這群過勞的中年人,不是面對同儕的早逝,便是自己在事業上的重新盤整與滑鐵盧。看似該收穫與穩定的年齡,只能一身滄桑再歸來。
康平是典型的三明治人,得面對叛逆的女兒與失智的母親;茂茂想趕上景氣的末班車但仍然被甩尾;京介後來為養育唐氏症的孩子而過勞。他們都見證了日本的大起大落,但經驗值無從傳承,自己的中年也再重新學習。
揀拾日本舊北陸生活質地,世界儘管快轉而風景依舊
宮本輝仍然以殘酷的溫柔看著每一代的密室,包含著常被視為既得利益者的嬰兒潮世代,在他筆下儘管過得優渥,但始終沒有機會去想自己錯過了什麼?如直樹老來惘然面對陌生的自己(一路服膺於國家昌盛與成功的企業接班人)。每一代的價值觀都在這幾年快速洗牌,《從田園騎往港邊的自行車》精準地掌握到這一點。
因此,他揀拾起日本舊北陸的生活質地,世界儘管快轉,舊北陸風景依舊。
書中提到了黑部川田園仍是早時的美,讓人即便窩居在大城市仍想念那條河的亙古長流。書中提到的江戶時代雖然自給自足,但仍然互相幫助的親切。同時寫到千利休的生活方式。他專注寫著人的道,如日吉京介在面對人生考驗時,那一路的霧與景,人因入了畫裡,而成為人生。
它不太像過往宮本輝小說直面繁囂中人心的走失,其實更像對生活的感悟——或許世態萬變,但他專注寫著人生散策,這是積極的宿命觀,也是凡人安定的基石。
原文:書寫著繁囂中人心的走失,其實更像對生活的感悟:宮本輝小說中的「人生散策」
(原文刊載於every little d. 2023年10月23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