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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 宮本輝先生:
前略
自幾週前,在Gmail收信匣看到青空出版的編輯大人邀請我為您的作品寫文章的邀稿信,除了深感榮幸,同時也開始感到緊張。要怎麼寫?要寫什麼?改了又改,刪了又刪(如果文書軟體是一張紙,這篇文章的後頭應該塗滿了立可白),最後,決定寫下這封信。
當然,這是以您不會讀到為前提而寫的一封信,但為何是「寫信」?我猜想,宮本先生您或是熟悉您作品的讀者應該能懂。
是的,那是您的小說作品裡,我最喜歡的《錦繡》所採用的文體:兩個角色,十四封信,沒有多餘的敘事,透過兩個角色的第一人稱書寫的「書信體」;透過兩個角色各自的主觀視角寫下的文字,架構起整個故事的過去與當下。
多麼細膩的寫法,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閱讀《錦繡》時感受到的悸動。
讀第一封信的開頭就知道:已經分離多年的離婚夫妻,偶然間相逢,女方勝沼亞紀雖然對前夫有馬靖明尚無法言語,但在信的開頭,她寫下「我幾經迷惘、深思熟慮之後,還是用盡方法調查你的住址,寄出了這封信」。
在書信體的文字敘述裡,自然不會將「幾經迷惘、深思熟慮」這個描寫以文字具現化,但在信裡那輕輕帶過的寫法,反而更能讓讀者感受到那份沉重。正因為有太多千言萬語想說、該說,但一時之間無法開口,最後,「不得不」採取寫成只為一人而寫的文字形式,將所有的複雜情感,像刻印般一字一字地寫出,濃縮在一張張紙上。
相較於《錦繡》的故事內容,我對於宮本先生您為何透過書信體來表達這些情感,更有感觸。其實應該這麼說:這個故事以書信體方式展開,更能說明,人類為何需要文字、需要溝通?為何需要將這些情感,以某種形式從心中慢慢掬出。
因為語言與文字,是將無法言喻的心情與想法「定型」下來的事物,人們需要將那些黏黏糊糊、只存在於自己心中的種種情緒與記憶,慢慢地,在腦中挑選文字,將它定下來。一旦定下來了,那其中就會產生力量,而這股力量也會對自己產生影響力──如同我現在正在做這樣的事。
我想,這就是所謂的「言靈」吧,勝沼亞紀與有馬靖明正是因為這往來回覆的十四封信,改變了「過去」(讓自己糾結十數年的心境)、改變了「現在」(他們此刻面對的人生困境),最後走向「未來」。
第一次讀《錦繡》,對勝沼亞紀困了十數年的痛苦印象深刻:當她知道丈夫殉情的對象──兩人的情感糾結不只是肉體關係,更是一種長年糾纏、難以說清的複雜情感──對於丈夫那份無視她的婚外情,她說,「那愛情濃烈得令我感到悲哀」,比起憎恨,她感受到的卻是悲涼,多麼令人感傷。
但現在再讀,卻對有如宿命般、糾纏有馬靖明的種種困境特別有感觸:年少與婚外情對象相識,數年後偶然相遇,一發不可收拾。但現實的種種狀況,如此不道德的關係,最後導致殉情這般最壞的結果──而從死亡關口回來的他,人生就此走下坡,像是被詛咒,每況愈下。
而最後,他們都領悟到:其實不是對方的錯誤,是「業」、是無法改變的命運,他們無法改變「過去」,於「現在」奮力掙扎,最後,唯有解開當時痛苦的愛與恨,化解後,把握自己一切的所有,大步邁向無人知曉的「未來」。
很難想像這是您在三十五歲之際,透過《錦繡》的十四封信,提筆將這些深刻的理念寫入其中;也很難想像這竟已是四十年前的作品──日本版《錦繡》出版於1982年,在日本逐步邁向浮誇與瘋狂的泡沫經濟時代,那些不安躁動最終都將歸順於時間長河,那些五光十色都會消逝於往日光陰。留下來的,就如同《錦繡》這樣,不用太多艱澀用字,卻將暗潮洶湧的情感定型成文。
最後才發現,這個故事名稱取得真好:《錦繡》,在中文語境裡,那是「織錦刺繡」,也指稱「美好的事物」。同時,也是宮本先生您一筆一織,將自己心中那些原本難以言喻的事物與想法「定型」下來的故事,在四十年後,仍然感動著一名遠在南方島國的讀者。這是多麼美好的事物啊。
當我將這封信寄給青空出版的編輯大人、代表終於交稿後,我也會對著這個擁有奇妙法則的宇宙,祈禱宮本先生的生活一路平順。作為讀者,我會永遠懷抱期待的心情,讀著您為讀者而寫的每一個故事。
感謝。
重點就在括號裡 敬上
十月十四日
原文:【他們人手一本宮本輝 │《錦繡》】重點就在括號裡:致宮本輝先生
(原文刊載於Okapi 2023年10月19日)